“皇太子殿下”

“殿下。”

諸臣工紛紛揖禮拜見。

不少官員還是首次見到這位大明朝嗣君,但多少聽過這位是個什麼樣的性子——質慮純粹,謹慎敏微。

前次勸進,攝於軍民百官眾多,甚至不敢露面。

在眾臣心中,一箇中人之資的評價是少不了的。

但,今日見得其人,卻意料之外地舉止有度,談吐清晰,完全不像傳聞中那樣滯訥。

都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打量著他。

高儀作為太子講學的侍班官之首,百官中最熟悉朱翊鈞,此時更是頻繁投去目光,只覺得這位皇太子似乎脫胎換骨一般,令他驚訝不已。

一旁的高拱,則是揖禮時,饒有興致地看著,心中估摸著這位皇太子被李貴妃強行操練了多久,才有這份儀態談吐。

只有張居正面色不改,目光平和地一掃而過。

朱翊鈞感受到這些目光,心中有些無奈,以為偷瞄我看不見怎麼的。

怎麼跟辮子戲裡不一樣啊,說好的抬頭看皇帝都是殺頭之罪呢?

還好也就今日第一次視朝,百官才出來迎接走過場,往後就沒有這麼麻煩了。

這幅情景,倒讓朱翊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邁進市府大門的時候……

朱翊鈞努力將這幅既視感甩出了腦海。

這份探詢沒有持續多久,高拱越眾而出:“大行皇帝奄棄天下,文華殿主位空懸,今日皇太子殿下視朝,臣等如久旱逢霖,喜不自已。”

張居正高儀緊隨其後:“恭迎皇太子升殿。”

百官也是附和云云,便請嗣君進殿。

朱翊鈞從善如流,邁步而前,途徑時再度環顧百官。

六部九卿各部要員都赫然在列,靠著前身的記憶大致將人名與樣貌對應了一番。

他昂首闊步,及至到了內閣面前,才抬頭仔細看向三人。

力主整頓吏治,清除貪腐,後世稱之為老憤青的,首輔高拱。

買不起房,買不起房,連喪葬費都湊不齊的,群輔高儀。

以及,他神交已久,工於謀國,拙於謀身的,次輔張居正。

這就是他如今的班子成員了。

就是看這三人神情,怕是對他這位新君,連半分歸心都沒有。

不好開展工作啊。

心中感慨著,朱翊鈞當即頓住了腳步,轉身面著高儀,極為恭謹道:“先生。”

高儀心頭一跳,連忙側身避開!

“殿下,此時並非日講,不必向我行師禮!”

他作為太子太保,又是侍班官之首,講學時受下師禮符合禮制,但此時是什麼時候?太子升殿視朝!他哪裡敢受這一禮,連忙側過身解釋。

可惜朱翊鈞已然準備好賴上他了,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,卻不改口:“哦,先生教訓得是。”

高儀頓時無言,看著眼前天真質樸的嗣君,張口欲言。

朱翊鈞沒給他說話的機會,又轉而看向張居正。

目光帶著探究:“張閣老,我仰慕已久。”

他一語雙關,卻只是稍作停頓,又繼續道:“辛苦張閣老了。”

朱翊鈞如今立的人設,是聰明小孩。

所作所為自然不能脫離小孩的範疇,他可以學得快,但不能突然什麼都懂。

況且過猶不及,前車之鑑,太聰明的少帝容易“不慎落水”,他現在還沒學會游泳,馬虎不得。

所以也只能在侷限內,做些簡單的言語舉止。

張居正以為他作為嗣君,為示君臣名分,才有了這些客套之語,連忙拜下,謙辭不敢。

朱翊鈞有心與他多說幾句,卻也知來日方長,當即按下心中念頭。

這才轉而看向今日舞臺上的主角,高拱。

高拱沉靜地立在當場,幹候著。

他是內閣首輔,嗣君與內閣寒暄,卻將他放在了最後,心中多少有些不滿,思量著是這位嗣君不懂事,還是那位李貴妃沒教好。

又或者,他餘光略過大太監馮保,是這此人暗中教壞了嗣君?

朱翊鈞沒讓他多等,將他思緒拉了回來:“元輔,你方才派人來跟我說,我肯定又不會來了,現在我來了,還請元輔收回這話。”

他硬著脖頸,眼神帶著認真,活脫脫一個生悶氣的孩童。

馮保愕然地嘴巴微張。

高拱茫然地抬起目光。

高儀與百官都帶著疑惑。

張居正隱晦地瞥過馮保。

一時百態盡顯,被朱翊鈞盡數收入眼底。

驚訝吧?不講政治規矩吧?這就對了!本宮德涼幼衝,哪裡懂什麼政治規矩,突出的就是一個直來直往的小孩心性!這話不能放在明面上?不存在的!

他來時已然想好了主意。

馮保在李貴妃面前下的這個絆子,高拱的暗虧是吃定了。

畢竟馮保此舉可謂陽謀。

就算高拱向李貴妃解釋,也挽回不了半點。

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,嗯,尤其是女人,在李貴妃心中,高拱一個囂張跋扈,威震主上的標籤是揭不掉了。

更何況高拱必然有類似的言語,馮保幾句話就能把責任扔到傳話太監身上,再繼續給高拱抹黑,事半功倍。

但,高拱吃虧歸吃虧,馮保卻不可以全身而退。

李貴妃做裁判這事還真就罷了,可惜這事落到了自己手上。

這才是他停在文華殿前,將此事挑明的緣故。

在殿外,既不算政事,又不妨礙他以高拱的主君的身份詰問。

再者太監是他的家奴,他又是當事人,只要他把這事丟擲,天然就具備裁判的資格。

除非雙方合力排斥他,否則沒人能撼動。

可別看這是小事,實權就是從當裁判之中慢慢積累起來的。

在他幼衝之齡不能決政事的背景下,能撈到當裁判的機會可不多。

朱翊鈞靜靜看著高拱,等著他的回答。

高拱不愧為老憤青之稱,遭受不白之冤,當即聲音洪亮,奮聲道:“殿下!臣當只在殿上遣人去東宮,若是太子執意不來,再請示口諭。甚至人也未去,被內閣同僚攔了下來。”

“從不曾說過太子必定不來的話!不知哪個豎閹生事!還請殿下明鑑!”

朱翊鈞暗自豎起了大拇指。

高拱雖然政治智慧不高,但找到仇人還是沒問題的,開口就是豎閹,把這事給他墊了起來。

他當即開口道:“啊?方才有個小黃門來報,說元輔料定我必定不來了,還讓我好生難過。”

朱翊鈞露出赧然的神色,似乎因為誤會了這位內閣首輔,有些不好意思。

說著,便轉頭看向那小太監。

那小太監四周突然被其餘的太監讓出身位來,惶然不已,卻猶自抱著最後一絲期望,餘光看向馮保。

馮保不露聲色,微微閉上眼睛。

小太監知道無法倖免,對著朱翊鈞噗通一聲跪倒在地,驚懼地不時瞥向高拱,支支吾吾:“殿下!奴婢……奴婢有耳疾,或許是聽錯了!”

聽了這話,朱翊鈞忍不住微微搖頭。

此人是一條道走到黑了。

這太監若只是懼怕馮保,認下這事,一力擔責,自己還能留他一條生路。

可他此時妄言為自己開脫也罷了,更是做出來了一副被高拱恫嚇改口的樣子,以便馮保向李貴妃誣賴高拱。

絲毫沒將他這位嗣君放在眼裡,真是取死有道。

高拱當即勃然大怒:“你這豎閹,安敢離間君臣!何人指使,還不從實招來!”

朱翊鈞恨不得以手扶額,難怪高拱玩不過馮保,手段也太粗劣了。

小太監連連叩頭:“奴婢不敢了!奴婢不敢了!”

朱翊鈞沒心情看小太監表演,也不需要此人咬出馮保,他看向高拱,認真道:“元輔,是我誤信了讒言,我一定給元輔一個交代!”

不去看高拱反應,他又轉向馮保,道:“大伴,此人欺君罔上,該當何罪?”

他哪怕沒登基,也是嗣君,自然可以說是欺君。

對待太監家奴,不用什麼下獄審理,現場就能把人處置了。

面對這番質問,馮保宛如一個局外人,聲音都不帶多少起伏,恭謹道:“回稟殿下,欺君之罪,其罪當誅!”

文華殿前,嗣君攜著內閣的壓力迎面而來,馮保可不會發了瘋去保個小太監。

這本就是準備好棄子,小太監入宮前的家人,自己都安排好了,敢不效死?

高拱當然不滿足於只問罪於區區小太監,誰在算計他,他心底門清:“文華殿此前當值的太監莫名換了個遍,這新的一來,便有這一出,馮公公,這莫不是司禮監有意安排的好戲?”

馮保眼皮一搭,有氣無力道:“元輔莫要多疑,此前當值的幾人隨孟衝一併,被李貴妃罷除了,不過是照例填補罷了。”

他一抬出李貴妃,高拱再是有氣,也不能繼續往這個方向說下去,只能怒道:“如此欺君大罪,豈是個區區小太監敢為,焉能沒有人指使!?”

內閣首輔與司禮監掌印,就這樣在文華殿外對上,百官不由面面相覷。

此時張居正突然開口道:“元輔,此事尚可再議,今日殿下視朝要緊。”

高拱陡然一醒,這才驚覺太子與百官都頓足與文華殿外,不由恨恨地收斂了怒色。

馮保見高拱洩了脾氣,也是又不陰不陽來了一句:“是啊,元輔,殿下視朝,不容怠慢,此事我司禮監回去好好處置便是,也只盼元輔少出驚人之語,平白與人遐想。”

他事情做得乾淨,放到哪裡說都不怕,否則也不敢這麼明目張膽給高拱使絆子。

他既為司禮監掌印,這素有內相之稱的一職,還真不怕跟內閣掰手腕。

這態度令高拱再度大怒。

朱翊鈞看得津津有味,上輩子開大會明面上都是一團和氣,現在這火藥味十足的場景,倒是當真難得一見,讓他忍不住看了個稀奇。

眼見火候差不多了,他當即接過話茬:“元輔,大伴,容本宮說一句。”

馮保當即住嘴。

高拱還要爭辯,竟是一點面子不給。

朱翊鈞見狀,連忙接著說話,不敢給他插話的機會:“本宮德涼幼衝,才使有人欺我孤兒寡母,又誤信了讒言,首當自省。”

這是皇家常用的政治正確式謙辭,百官也是條件反射地跪倒一片。

“臣等萬死!”

這幅情狀,資歷再老都得跟著跪。

高拱也不好再多言,只能當即拜倒:“賊人無狀,安敢歸罪於殿下!”

朱翊鈞連忙將他扶起:“皇考還在時,經常跟我說,‘萬方有罪,罪在朕躬’,本宮雖不是皇帝,但如今以嗣君的身份臨朝,也應該責無旁貸。”

百官再度拜倒。

高儀更是覺得幾日不見,這位嗣君的言辭談吐,當真讓他刮目相看。

朱翊鈞轉而看向張居正,認真道:“張閣老方才說的在理,禮部議定的儀程事大,不好拖延。但,本宮剛剛已經答應給元輔一個交代,不如本宮拿個意思,快刀斬亂麻,如何?”

張居正抿了抿嘴,目光迎了上去:“殿下君心獨斷,臣等恭聽。”

他拜下時雙手攏在袖子裡,不住地摩挲大拇指,思緒翻騰不止。

朱翊鈞點了點頭,又看向馮保:“大伴之言,老成持重。文華殿此次換值,既是我母妃有旨,那就沒什麼好查的了,總有人目無君父,作出什麼都不足為奇,拖出去,杖斃即可。”

他一指那小太監,一時竟沒人去動。

等馮保暗中輕輕做了個手勢,才立刻有太監上前將其嘴巴塞住,強行拖了下去。

馮保見犧牲個小太監就結束了這番鬧劇,心中哂然一笑,面上五體投地:“聖明無過殿下!”

朱翊鈞點了點頭。

高拱卻是不依了:“殿下!”

朱翊鈞只覺得頭疼,你急什麼?

他立刻打斷,話鋒一轉道:“但,元輔說得也有道理!此人無君無父不足為奇,可卻能混入文華殿當值,實在令我心中難安!”

“大伴,司禮監是誰人提點各殿當差?”

馮保眼皮一跳,正要開口。

朱翊鈞小手一揮:“不論是誰,把他撤了,我回去問過母妃再重擬人選。”

當差聽用一貫由司禮監提督太監負責,這可是有品級的內臣,必然是馮保心腹,這要是裁撤,足以讓他心疼半天了。

至於合適的人選,他隱隱有些打算,不過,還需要說服李貴妃,能借此安排些為他所用的人更好不過。

馮保似有所爭辯:“殿下……”

高拱立刻將其打斷:“合當如此!殿下英斷,臣仰服!”

他雖有不滿意,卻另有計較,眼下能出口鬱氣當然不會放過馮保。

張居正也附和道:“聖明無過殿下!”

馮保一滯。

若是朱翊鈞開口,他可以當做沒聽到。

但此時卻是朱翊鈞與內閣共同的意志,他也無力反駁。

只能抓緊了腳趾,對朱翊鈞連連磕頭:“聖明無過殿下!”

高拱瞪了馮保一眼,心中暗自記下這一筆帳。

朱翊鈞見塵埃落定,也是深吸了一口氣,放下心來。

事權即權勢。

藉助內閣的勢,讓馮保低頭,哪怕只是一名太監的人事權,對他來說,意義也不可謂不大。

當真是,開了個好頭。

往後路還長著呢,朱翊鈞心中冷笑一聲,面上卻不露破綻,只是請眾人起身,結束了這段插曲。

此事既然了結,他也不再耽擱。

朝著禮儀官點了點頭,緩步走向文華殿,頭也不回道:“升朝吧。”

諸禮儀官還沉浸在方才的好戲中。

此時得了令,才恍然回過神,紛紛直起腰來。

等朱翊鈞踏入文華殿的一瞬,鴻臚寺官立刻唱喝:“請皇太子升文華殿。”

朱翊鈞昂首闊步,當即邁步踏入了文華殿。

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絕,乃四個小黃門抬著金晃晃的龍椅,小心翼翼放在了御案之上。

又有兩名執事官引導在朱翊鈞身前,躬身道:“皇太子上殿升座。”

話音一落,又侍衛配甲帶刀,穿行分立,守在衝要位置,肅殺嚴峻。

朱翊鈞行至臺階前。

一步一步往御案上走了上去,走得格外得慢。

走的既是文華殿的石階,也是走向大明朝權力的至高。

他慢慢站在了御案之前,輕輕撫摸了一下龍椅的扶手。

閉上眼睛,深吸一口氣,緩緩坐了下來。

啪!

一頓鳴鞭之聲響起。

小黃門站在文華殿門口,放聲唱道:“文武群臣入殿!依品列班!”

朱翊鈞睜開眼睛,俯視著文華殿,看著他此生難忘的一幕。

只見群臣分列文武,魚貫而入。

革帶佩綬,分列各班。

梁冠羅裳的朝官熙熙攘攘,前方是緋袍大員領頭,他的身後青綠次第。

統統伏在文華殿內外,一路蔓延,直到視線盡頭。

殿後黃鐘禮樂悠悠而響。

當!當!當!

殿內群眾五拜三叩。

異口同聲,聲震文華殿:“臣等,恭迎嗣君視朝!”

眼中僅是朝臣,耳中卻彷彿聽到了整個大明天下,都在高呼著他的名諱。

自洶湧不絕的黃河兩岸,到黃沙漫天的西北大漠,從煙柳畫橋的東南形勝,到難上青天的巴蜀險扼,恍惚中有千萬人齊齊呼喊。

朱翊鈞端坐在龍椅之上,幾乎分不清現實與虛幻,只覺神魂出竅。

這,就是天下大位嗎?

這便是,東起朝鮮,西至吐番,南包安南,北距大磧,東西一萬一千七百五十里,南北一萬零九百四里的大明朝,第十三任新君之身?

真耶?幻耶?穿越耶?迷夢耶?

石越耶?朱翊鈞耶?

終於,他止住了思緒,臉上露出一絲笑容。

緩緩開口:“眾卿平身。”

一口濁氣吐出。

飄飄然一句話,卻驟然如同有千鈞重擔,壓在了身上。

是兩京一十三省,是蒼生黎庶,是大明天下!

受國之垢,是謂社稷主,受國不祥,是為天下王。

他以後便是朱翊鈞罷。

這天下禍福,他統統受下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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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1:司禮監提督,掌督理皇城內一應儀禮刑名,及鈐束長隨、當差、聽事各役,關防門禁,催督光祿供應等事。——《明史·志·卷五十·宦官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