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鶴繼續道:“但如果嚴格按證據論,在虞國是否出兵這個問題上,三本書的觀點都是孤證,其實任何一家都不能完全採信。能夠確定的,是晉國經借道虞國滅虢,虞國行以方便,而後虞國也被晉國所滅,僅此而已。”

徐鶴頓了頓接著說道:“因此,我覺得三傳都不能作為證據而證明虞國是否出兵,史料互相印證,是必須的。但即使是互相印證成立,如果沒有當時的文物一類更加直接的證據支撐,我們仍然不能斷言得到的就是事實,只能相信其中證據最有力的部分。”

所謂【當時的文物】,即為出土文物。

就像之前說的《聖人家書》,歷史上都覺得這本是是後人假託孔子之名寫的。

但是經過考古發現,其實這本書還真是出自孔子那個年代。

所以說,這本書排除了後人假託,但是不是真的是孔子所言,那也缺乏直接的證據,除非哪個文物上指名道姓說這本書就是孔老夫子親述,那才能作為證據定性。

同樣的道理,你因為成書時間或者書的性質而給假道伐虢定性,這也是耍流氓。

這時有人開口道:“萬一鄉試時,出卷官考這種題,我們總要取用三傳之一作為解答的標準吧!那用哪本書呢?”

徐鶴搖了搖頭:“能給鄉試出卷之人,無一不是飽學之士,他們在出卷時,肯定會避開這種爭議較大的問題。”

“退一步說,就算他們出了《假道伐虢》的題目,三傳中記載的文字並不相同,只要熟記三傳,考官用哪本書,你就用哪本書的觀點作答即可!”

被教育了。

原本想教育新生的廩生、增生們在聽完徐鶴的話後陷入了沉思。

確實,在經史中經常出現有出入的地方,《春秋》還好,《尚書》才是重災區。

往往很多說法在後世都被人揪出來存疑了。

但在這個時代,大家對經史子集的研究還沒有到清朝訓詁派時那麼變態,所以大家對於經史子集中出現的問題,往往不知道如何解決。

徐鶴的辦法雖然沒有徹底解決問題,但也提供了一個考試思路。

別說,還挺討巧。

這個問題,不僅讓以《春秋》為本經計程車子們陷入了沉思,別的人也都開始思考自己本經中出現的問題。

不過這些人在場上之人裡也不過是小眾,大部分人在聽完後完全不知所云。

徐鶴剛剛說的每一個字他們都能寫出來,但湊成了句子,他們就完全搞不明白徐鶴究竟在說什麼了?

這就是經學功夫還沒有到家的表現。

受電視劇的影響,在後世很多人認為,讀書考進士是個很簡單的事,動不動就是一個進士官。

不好意思,真正的歷史中,場中這些秀才都是天下最聰明的一批人。

但就算是這批人,十三經也未必能通讀,就算通讀,也未必能甚解,就算搞明白了,能不能闡發也是問題。

所以,能中秀才,那僅僅是讀書的另一個層次的起點。

徐鶴的這個解答完美地告訴眾人,你們距離考中舉人、進士還差了一大截呢,千萬別懈怠。

這時,一直站在階上的焦訓導也來了興趣,開口道:“沒想到兩聲對《春秋》也有涉獵,那我也出一題,你試答之!”

徐鶴已經知道這是育英齋的訓導焦澤焦克己,自己以後的班主任,於是趕緊謙虛道:“不敢言【涉獵】,只是讀過!”

焦澤很滿意徐鶴的謙虛,微笑道:“無事,就當閒聊!”

說罷,他問道:“都說治史需【據事直書】,對此你怎麼看?”

徐鶴聽到他的提問,頓時整個人不好了。

這題已經脫離的經義,而是考驗徐鶴的治史原則了。

在華夏的史學發展中,一直存在著“予奪褒貶”和“據事直書”兩種治史理念。

所謂予奪褒貶就是以史為鑑,透過一定的記敘原則對歷史進行譭譽褒貶。

比如孟子說:“世衰道微,邪說暴行有作,臣弒其君者有之,子弒其父者有之,孔子懼,作《春秋》。”

從這就能看出,孔子作《春秋》的目的,就是為了讓世人以史為鑑。

但到了兩漢,佔據主導地位的治史觀念變成了據事直書。

比如司馬遷的《史記》、班固的《漢書》,都鮮明地體現出據事直書的理念,唐代史學家劉知己更是對撰寫史書提出了兩個標準,一是撰述方法上必須“徵求異說,採摘群言,然後能成一家,傳諸不朽。”

二是在撰史態度上,讚譽勇於直書的精神,反對曲筆隱晦的行為。

但到了大魏朝,這個問題徐鶴就不能隨便回答了。

因為理學盛行,北宋二程就明確告誡弟子謝良佐說,學者不用儒家義理指導讀史,就會使人心粗,而讀史不知道闡明儒家義理思想,就是玩物喪志。

徐鶴但凡敢在現場對此進行褒貶,那是要出大事的。

但焦澤此言明顯是想聽他對這件事的看法,回答得若是太循規蹈矩,顯然焦澤不會滿意。

“怎麼辦?”徐鶴有些腦袋疼。

焦澤見狀,猜到了徐鶴的擔心,於是笑道:“沒關係,咱們今天就是隨便聊聊,不要有壓力!”

班主任說隨便聊聊那能信?

徐鶴想了片刻決定萬一招【曲線救國】。

片刻後,徐鶴開口道:“剛剛這位歐陽學兄提到《春秋》,那我對【據事直書】的態度,用《左傳》中的一件事來舉個例子,說完後,大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!如何?”

焦澤聞言差點笑出聲來,心說:“這小子倒是謹慎。”

徐鶴這時開口道:“《左傳·宣公二年》,「太史書曰:『趙盾弒其君』。以示於朝。宣子曰:『不然。』對曰:『子為正卿,亡不越竟,反不討賊,非子而誰?」”

背完了課文,徐鶴開始提問:“大家覺得《左傳》中的這段話,是不是據事直書?”

歐陽俊聞言頓時笑出聲來:“【趙盾弒其君】,這當然是據事直書!這還用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