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鶴沒有回答譚倫的問題。

他,一個新人翰林,朝中沒有任何話語權,就算指點江山、揮斥方遒,那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。

徐鶴躬身對譚倫道:“子理先生倒是提醒了我。”

“你知道小冰河嗎?”丟擲一種這個時代人聞所未聞的概念,吸引對方注意。

譚倫果然皺眉道:“小冰河?”

“就是咱們生活的世界,突然會變得很冷,糧食大幅減產,由此引發很多問題!”

“比如殷商末年,從帝乙開始,殷商國內就時常發生水旱、蝗災、地震!”

“東漢末年的黃巾軍、以及魏蜀吳三國直到西晉!”

“那是因為戰亂頻繁!”譚倫開口駁斥。

徐鶴搖了搖頭:“漢恆帝永壽二年,全國戶口計1607萬餘戶,人口5006萬多口。”

“到三國末年,戶數僅149萬多戶,人口變成560萬零二百多口,僅存四分之一。”

“長期的戰爭和大戶對寄戶人口的侵佔是一部分原因,但饑荒和瘟疫才是東漢末年人口銳減的主要原因。”

曹操詩中描述:“鎧甲生蟣蝨,萬姓以死亡。白骨露於野,千里無雞鳴。生民百遺一,念之斷人腸!”

曹植的《說疫氣》中描述:“建安二十二年,痢氣流行,家家有殭屍之痛,室室有號泣之哀,或闔門而殆,或覆族而喪。”

“為什麼造成饑荒?就是因為小冰河的寒冷,造成糧食大幅減產,天氣寒冷又造成蝗蟲大量增長,從而爆發了大規模的蝗災!”

譚倫聞言,突然心中一驚,至延德朝,他知道的蝗災就爆發了三十多次。

難道徐鶴所言……?

徐鶴這時繼續道:“唐朝末年,朝廷腐敗、宦官干政,朝臣黨爭,藩鎮割據,同樣因為民不聊生,造成黃巢這樣的吃人魔王出現!”

“唐朝末年到五代十國,當時的華夏又經歷了一次小冰河期,唐朝末年的人口六千多萬,到了北宋初年就只剩下兩千多萬了!”

具體舉證,西周之前的史料,徐鶴不方便說。

因為在《竹書紀年》中有云:“周孝王七年,冬,大雨雹,江漢冰,牛馬凍死!”

“周孝王十三年,冬,大雨雹,江漢冰,牛馬凍死!”

在另一個時空中的徐鶴,很難想象,長江和汗水冬天竟然結冰!

這天氣可想而知有多冷!

還是《竹書紀年》:“周幽王九年,秋九月,桃杏實。”

現在中原桃子、杏子結果的季節那可是在夏季啊,但在那時候,竟然推遲到了九月(按照現在的歷法計算,估計已經到十月份了!)

再看看從西漢成帝建始四年到東漢獻帝建安二十四年。

史書上只有大寒、大雪和大旱的記錄,沒有其它自然災害的記載。

徐鶴過目不忘,一一背出史書上的相關內容。

漢成帝建始四年夏四月雨雪,秋桃李實。

漢成帝陽朔四年夏四月雪,燕雀死。

東漢章帝建初年間夏寒。

東漢順帝陽熙二年春寒。

東漢桓帝延熙七年冬大寒,殺鳥獸,害魚鱉。

東漢靈帝光和六年冬大寒,北海東萊、琅琊井中冰厚尺餘。

東漢獻帝初平四年夏六月,寒風如冬時。

“子理先生,這些都是我腦子裡記住的,不過時間記不太清了,如果你不信,我可以把漢書、後漢書、通鑑找來給你一一查證。”

此時的譚倫都已經傻了。

徐鶴的樣子看起來並不像是信口胡謅。

可是徐鶴還沒有結束。

北宋太宗雍熙二年開始,又進入了第三個小冰河期。

從雍熙二年開始,氣候急轉直下,江淮一帶漫天風雪的奇寒景象再度出現,

長安、洛陽一帶,在唐初可以種植的柑橘等果樹全都凍死。

而淮河、江南,長江下游和太湖全都結冰……

說到這,譚倫突然插了一句:“去年、前年太湖冬天也結冰了,冰上可行馬車!”

徐鶴點了點頭,這點他當時正在趕往京城的路上,大運河更別說了。

要不是毛褘組織人手一路提前鑿冰破開水路,他所坐的官船,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到達北京呢。

不過,這些景象,徐鶴是看不到的,毛褘早就安排人沿途先把工作都做了。

想到這,徐鶴心中感嘆。

自己到底算不算統治階級?

還沒當官,很多事情,他就已經看不到了。

譚倫道:“北宋年間,我知道一件事,似乎與狀元公所述之小冰……”

“小冰河!”

“與小冰河有關。”

“請子理先生道來。”

“聽家鄉老人傳說,元朝時,咱們宜黃還有大象呢!”

“不過,後來這些大象似乎畏寒,都往南遷到廣西、滇桂了!”

徐鶴點了點頭:“還有稻子,到了宋時,北方產米更少,除了旱稻可以種植之外,水稻在書上已經很少見了!”

“但是朱聖人在註解《詩經·唐風·鴇羽》中有云,稻,南方所食稻米,水生而色白也!”

譚倫是讀書人,這個例子對於他來說,屬於再直接不過的證據了,一聽到這個例子,他頓時皺眉沉思起來。

半晌後才驚道:“現在北方亦無稻,難道這天氣就不轉暖了?”

“不知道!”徐鶴實話實說,這個時代又沒有溫度計,他給不出詳盡的氣候資料對比。

不過……

“子理先生,從延德元年始,至至正三十六年冬。冬無雪的記錄只有兩次!”

徐鶴所說的冬無雪,不是指冬天不下雪,而是冬天沒有雪災。

而且延德元年到現在,廣東瓊州府萬州雨雪厚尺許的記錄,就有七次。

瓊州啊!

海南島!

尺許,就是三四十厘米。

海南島下雪,積雪三四十厘米!

想想頭皮都發麻!

譚倫心情沉重道:“所以狀元公是覺得,此為天災,人禍不過是小因?”

徐鶴搖了搖頭:“我說這麼多,只不過是想跟子理先生說,外有韃虜、倭寇肆虐,內有天災頻繁,咱們這些讀書人正在當用之時,為天下蒼生計,不能再鬥了!”

譚倫苦笑道:“照徐公子這麼說,天災這麼厲害,咱們還有希望嗎?”

徐鶴堅定地點了點頭:“或多難以固邦國,或殷憂以啟聖明!”

“多難興邦啊!子理先生!”

譚倫聽到這四個字,整個身體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。

「這章寫給地震中不幸的同胞!

也寫給所有哀慟的中國人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