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是倭寇嗎?”唐順之皺眉道。

徐鶴搖了搖頭:“湖州地處內陸,距離海邊尚遠,朝廷明崗暗哨這一路上不知佈置了多少,但對方能一一繞開,這明顯就不是普通假倭能帶出來的路!”

唐順之聞言一驚:“你的意思是朝廷官員裡有人通風報信?”

“不!”徐鶴道,“不一定是朝廷在職的官員,也可能是勢力較大的致仕官員!”

一瞬間,唐順之臉色突變,目光灼灼地看向徐鶴。

半晌後,他緩緩道:“亮聲,你是說沈家?”

徐鶴點了點頭:“目前只是我的猜測!”

唐順之默默點了點頭。

徐嵩剛剛請開海禁,這個時間節點,恰巧在湖州鬧倭,實在不得不讓人懷疑。

要搞明白其中的邏輯,其實也很簡單。

朝廷若是全面放開海禁,那對在走私上賺得盆滿缽滿的世家大族來說,無疑是個噩耗。

但若是先行試點,開放鬆江市舶司,那對他們的影響就在可控的範圍內了。

之所以說是可控,就是因為,雖然朝廷設立了對外貿易的綱冊,但這些綱冊裡販賣的內容,卻沒有做出規定。

松江沈家最大的產業就是松江細布,這種布,面料柔軟,久穿不壞,是一種非常好的服飾面料。

但華夏對外貿易中最出名的是什麼?

絲綢、瓷器、茶葉。

瓷器、茶葉這個是江西秦家和福建幾大家族的重點產業。

沈家沒有實力,也不可能跟他們競爭。

那麼,絲綢就必然成為沈家最大的貿易競爭對手了。

有人要說了,絲綢?生絲江南都產,沈家能打壓得住嗎?

能,而且非常容易。

首先絲綢尤以南直隸和浙江的最為有名。

但南直隸的生絲行業範圍太大且很散亂,想要控制很難,而且朝廷在南京有專門的中官管理生絲、絲織,一方面供宮內使用,另一部分也是皇帝內庫的主要經濟來源之一,分銷國內市場。

所以,南直隸的生絲不能動,也沒有必要動,它的消費人群主要是國內,且是皇帝的蛋糕。

那麼浙江呢?

這就不一樣了。

浙江的生絲產業比南直隸更好、更發達。

尤其是湖州,號稱【絲都】,每年從這裡產出的生絲,量大且好。

而且,還有專業的行會包銷包賣。

行會中的幾個頭頭,正是侯家為首的浙江七行首。

別看侯悅家就那幾十間蠶房,那是因為他腦子裡的小農經濟作祟,其實他家真正的大頭生意,是每年收購生絲。

而且像侯悅這樣的人家,一共有七戶,壟斷了浙省幾乎大半的生絲產業。

只要打掉了侯悅這樣的人家,浙江的生絲行業,最少五年內沒辦法站起來對外競爭。

而五年間,沈家早就完成了產業佈局,可以將對外貿易的拳頭產品,從生絲轉化為松江細布。

一個市場,五年間培養出來的消費習慣,就不是隨意可以撼動的了。

再利用五年,沈家藉機打入生絲市場,以他們家的人力、財力、物力,就算五年後生絲依然緊俏,他們家也可以憑藉實力,碾壓一切競爭對手。

而那時,沈家的拳頭產業,就從一個雞蛋籃子裡,挪出一部分,對抗風險。

這無疑是一舉多得的【好事】!

徐鶴之所以說,這些還僅僅是他的猜測,是因為,他相信,只要不出意外,有意思的人,就要登唐順之這個湖州知府的大門了。

到時候,看到來人,便可實錘他的猜測。

唐順之聽完徐鶴的分析,心中還有猶疑,不是他不相信徐鶴,但他作為一個在職官員,分析一件事情,不能憑空想象,而是要考慮證據。

可就在這時,突然門外有人稟報:“大老爺,松江沈閣老府上管家沈宏持沈閣老名帖求見!”

唐順之聞言,兩眼瞪得溜圓,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徐鶴。

徐鶴笑道:“是與不是,荊川先生一試便知!”

唐順之神色複雜地點了點頭道:“你先去帳後,陪我一起聽聽。”

徐鶴點頭,起身繞到帳後椅子上坐下。

不一會兒,就聽見前面一人道:“學生沈宏拜見知府大人!”

唐順之應該是認識沈宏,起身笑道:“闊遠先生,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,哈哈哈……”

徐鶴聽到這話,心說這荊川先生也是個會演戲的。

前面沈宏趕忙躬身一禮道:“學生不敢當先生此稱,叫我闊遠即可!”

“闊遠兄,此次來我湖州有何貴幹啊?是自己的事情?還是沈閣老的事情?”唐順之開門見山道。

“我怎敢拿著沈閣老的名帖辦自己的事情?哈哈,是這麼回事,聽說咱們湖州有倭人入寇,湖州士紳、百姓慘遭屠戮?”

唐順之冷笑,果真是為此事而來,徐鶴真的沒猜錯,但他面上卻淡淡點頭道:“確實,剛剛發生的事情,沒想到沈閣老知道的倒挺快!”

“這,哈哈!”沈宏尷尬一笑,接著道,“是這樣,荊川先生,我們閣老的意思是,秋絲即將下市,聽說不少絲行的行首遭了難,若是影響了秋絲下市,朝廷的稅賦可就難收了,我沈家世受國恩,願意跟浙江官府共度時艱!”

唐順之心中冰冷,臉上卻微笑道:“沈閣老真是為朝廷分憂的老臣啊,那闊遠兄此行……”

“是這樣,我想請荊川先生幫忙召集湖州生絲行會的其他幾位行首,共商拯救湖州生絲的大事!”

唐順之好奇道:“以沈閣老的威望,自己召集即可?為何要本官出面呢?”

沈宏打了個哈哈道:“當然來到貴寶地,還是要跟官府通力合作才是正理!”

唐順之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,但也不好再問,於是面上答應了下來,兩人又說了會閒話,他便端茶送客了。

等沈宏走後,徐鶴從帳後繞出,唐順之正皺眉坐在椅子上思考問題。

見徐鶴出來,他好奇道:“這沈家打的什麼算盤?”

徐鶴冷笑:“無非是借官府之手向其他絲商施壓,要麼讓他們退出生絲行業,要麼他們壓價,給沈家做中間商。沈家的胃口不小啊,看來是要一口氣吃掉浙江的生絲收購!”

說完,他笑道:“荊川先生,你等著吧,這沈宏話不可明說,但禮物必然是豐厚的!”

果然,下一秒門子在外遞進來一份禮單。

唐順之僅僅看這禮單上的第一行就嚇了一跳,即兌足色銀票兩萬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