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文節出去傳達命令,而後返回,垂首戰在長孫無忌身前,瞅了一眼窗外疾風驟雨,滿含擔憂道:“風雨這麼大,勢必影響攻城之戰,只怕今夜未必能竟全功。”

何止是難竟全功?

這只是隱晦的說法,事實上宇文節認為根本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增調兵力入城,原本養精蓄銳的精銳兵力,因為大雨來臨未能發揮戰力便不得不倉促撤下,變成疲勞之師,很傷士氣。

他希望長孫無忌能夠收回成命,現在去追傳令的斥候還來得及……

但長孫無忌只是略作沉默,便擺擺手,沉聲道:“此戰勢在必行,無論勝負,都要給予東宮六率足夠的壓力。”

當下這場太極宮之戰就好似一根繃緊的弦,誰先鬆勁,誰就會遭受對方乃至於自身的反噬。對於雙方來說,戰鬥至此,這根弦已經即將抵達極限,瀕臨崩斷,東宮六率兵力不足、全軍疲憊,稍有不慎便全盤皆輸,但關隴軍隊卻不怕……原本就有送人頭的意願在裡頭,就算拼光了又怎麼樣?

如此一來,反倒是關隴這邊的勝率更大一些。

戰場之上本就如此,很多時候你越怕死越死的早,那些個不怕死的,偏偏一時半會兒的死不了……

宇文節不敢爭辯,頷首道:“卑職會派人緊盯著承天門一線,一旦戰局有所變化,立即前來回稟。”

長孫無忌道:“正該如此,去吧。”

“喏!”

宇文節憂心忡忡的退出,反手掩上房門,也將外間的吵雜聲隔斷,偏廳內瞬間靜寂下來。

長孫無忌喝了口茶,放下茶杯,起身趿拉著鞋子來到窗前,負手看著窗外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拍打在窗戶上,心情沉重。

這一場大雨來得太急促、太暴躁,承天門的戰鬥恐怕不得不終止,東宮六率將會獲得難得的休整時間。

天命如此,非人力可以扭轉……

回到床榻上半躺著,卻又覺得有些時候也不能將什麼事都歸咎於天命,譬如關隴門閥走到今時今日之地步,更多還是人力為之。

襄助李二陛下逆而篡取、登基為帝,關隴門閥付出了極大的代價,當然也收穫了極為豐碩的成果。獨攬大權、橫行中樞,的確造就了關隴門閥前所未有的輝煌興盛,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,如此煊赫的榮耀非但未能讓關隴門閥更進一步擴張根基,翻本兒使得關隴子弟在榮耀與奢靡之中迅速墮落。

錦衣玉食的生活磨平了關隴子弟血脈之中的堅韌,讓他們忘了先祖如何艱難困苦的從代北荒漠殺入關中,更忘了關隴門閥賴以立身的軍功,整日裡逗鷹遛狗、吃喝玩樂,腐蝕了心志,自甘墮落。

相反,遭受關隴門閥打壓的山東世家、江南士族卻在屈辱之中積蓄力量,族中子弟頭懸樑、錐刺股,發奮讀書、擴充套件見聞,無數優秀子弟脫穎而出。

只需要一個契機,他們便能夠登上政治舞臺,一鳴驚人、大放異彩。

即便這場兵變最終由關隴門閥獲勝,即便陳兵潼關的李勣沉默不言予以預設,可關隴門閥又能壓得住山東世家與江南士族幾時?

說到底,無論天下之爭亦或是權力之爭,實則都是人才之爭。

得人才者,得天下。

如果關隴子弟當中有一個房俊那樣驚才絕豔之輩,舉兵起事之初佔盡優勢的關隴軍隊何至於節節敗退、大敗虧輸,直至如今這等近乎於絕境之地步?

自己家裡的孩子已經算是同輩之中出類拔萃的人物,結果一旦派上用場,才發現根本不堪大用……

整個關隴門閥在攫取大唐最高利益之後,沒有向著開拓進取、更進一步,而是奢靡成風、耽於享樂,以至於如今用人之時才發覺後繼無人,怨得誰來?

*****

內重門裡。

與李靖、李君羨等人議事之後,李承乾有些餓了,便回到後堂,命內侍整治一些晚膳。

內侍領命去往廚房,未幾,卻是太子妃蘇氏親自拎著食盒,將飯菜送上來,一樣一樣擺在茶几上,而後給李承乾盛了一碗粥,遞到他手裡。

太子妃笑容溫婉,柔聲道:“宵夜吃些粥吧,易消化,不然待會兒睡覺的時候難受。”

李承乾笑著接過。

幾樣小菜,一碗稀粥,李承乾沒什麼帝王之儀態的唏哩呼嚕吃完,碗筷一撂,捧起太子妃斟好的茶水喝了一口,滿足的打個飽嗝。

太子妃素手輕擺,讓侍女將碗筷食盒撤下,堂內只剩下夫妻兩個。

起身繞到李承乾身後,一雙柔荑放在他肩頸處溫柔的按摩,想了想,問道:“前邊的戰事還在繼續呢?”

李承乾舒服的哼了一聲,半眯著眼睛,道:“長孫無忌算是徹底瘋了,這麼大的雨,非但不暫停攻勢,反而又從城外調了五千人入城,與原本功成部隊輪換,加強攻勢,半點喘息之機都不給咱們留。如今東宮六率壓力很大,衛公再是武略蓋世,也難免束手束腳,很是被動。”

任李靖再是“當世軍神”,面對長孫無忌這種不要命的打法,也得左支右絀、疲於奔命……

當然,這也意味著關隴軍隊已經支撐不住了,嚴重缺乏糧秣導致其軍心士氣都受到極大影響,若不能儘快攻陷太極宮結束這場兵變,那麼甚至不用東宮六率發動反擊,再過個三五日,關隴軍隊自己就將崩潰。

關鍵在於,太極宮能否堅持得住三五日?

李承乾心裡沒底。

尤其是張士貴封鎖玄武門,導致太極宮對外訊息隔絕,只能透過“百騎司”從對面關隴門閥那邊獲取訊息,難免滯後。

不過他不冤這些事驚擾太子妃,遂轉換話題,問道:“長樂怎麼樣?聽聞長孫衝暴卒,可否傷心難過?”

太子妃雙手微微用力,柔聲道:“殿下毋須擔憂,長樂還好。女人吶,最是奇怪,心裡有你的時候恨不能將你當作自己的天,喜怒哀樂纏綿悱惻,將你當作一切。可若是心裡沒你了,任你煊赫當世亦或悲哀可憐,她都很難為你牽動心神……現在長樂一門心思都是越國公,與長孫衝之間與其說餘情未了,還不如說只剩下幾分親情。長孫衝暴卒,她悲慼可憐一定是有的,可若說傷心難過,卻也未必。”

這話說的,讓李承乾有些愣忡。

對於自幼受到最嚴格的儲君教育的他來說,很難體會女人這種心思的轉變,在他看來即便長樂與長孫衝已經和離,“一別兩寬,各生歡喜”,但畢竟同床共枕多年,又是原配夫妻,雙方更是姑表親,從小一起長大,彼此情份豈能說斷就斷?

所以他這邊處決了長孫衝,卻又趕緊安排太子妃去勸慰長樂公主,以免她驟然聞聽長孫衝的死訊,過渡傷心難過傷了身子。

卻原來是多此一舉了……

遂嘆息一聲,有感而發:“這世間最難揣度的,便是人心,許多人做著理所應當的事情,心裡想的卻完全相反。性格、壞境、甚至遭遇,都決定每一個人都事情的見解與處理都全然不同,令人無從捉摸。”

譬如父皇,明明已經認可了他作為儲君之身份,卻偏偏在臨終之際設下計策,寧願拼著一場兵變毀了整個長安城,也要完成易儲之執念……這令他即感到悲傷,又感到彷徨。

身為人子,為何取得父親之認可卻是這麼艱難?

身後,太子妃沉默下來,久久無語,只是一雙手揉捏在他肩膀上的時候,輕一下、重一下。

李承乾從自己的思緒之中緩解出來,覺察到太子妃的一樣,奇道:“你可是有什麼心事?”

太子妃雙手一頓,然後繼續,半晌,才聲音略帶顫抖的問道:“若時局不利、戰局危厄,殿下……是否肯撤出太極宮?”

李承乾默然。

他了解自己這位秀外慧中的妻子,這句話問的不是他是否肯撤離太極宮,而是孩子們是否要陪著他一起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