灶丁們將連日來的心事重重全都丟給陳華,興高采烈地走了。

堂中只剩下徐鶴和這倒黴縣尊時,陳華再也壓不住火,指著徐鶴大聲斥道:“徐鶴,豎子,安敢害我!”

徐鶴坐在堂上,端起一隻白瓷蓋碗,輕輕吹了吹茶盞上的浮沫,又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,最後才施施然開口道:“陳縣尊,我們如今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,我覺得你還是靜一靜,想想怎麼寫奏章比較好!”

“你!”陳華最受不了這傢伙擺出的這副姿態,他乾脆別過頭去幹巴巴道:“我不寫!”

徐鶴聞言,起身,雙手合在嘴邊做喇叭狀……

“陳縣尊反悔……唔……”

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動如脫兔的陳華一把捂住了嘴:“你小子可別害我了!”

徐鶴將他手拉了下來,衝陳華微微一笑道:“縣尊大人,你先別急,學生之所以這麼做可都是為了你好啊!”

陳華白了徐鶴一眼,甕聲甕氣道:“照你這說法,我還要感謝你咯?”

徐鶴哈哈一笑道:“不客氣不客氣!”

陳華無語了,面對這個無奈少年,他如今是一點辦法也沒有。

徐鶴又喝了兩口茶,終於撤去了憊懶無賴的樣子坐直了身子正色道:“我想請教縣尊大人一件事,不知可否!”

陳華撇了撇嘴沒好氣道:“你徐公子多厲害的人,巧舌如簧,還有什麼事要請教本官?”

徐鶴知道他心裡有氣,於是也不生氣自顧自道:“大人,你家也是灶丁出生,按道理你應該對我大魏的鹽業很瞭解,據你看,明明大傢伙可以靠海吃海,這麼好的條件,為什麼最後被逼得活不下去呢?”

這段話讓陳華不知不覺陷入了沉思,片刻後他不情不願道:“不過是朝廷鹽稅太重,地方盤剝酷烈!”

徐鶴點了點頭:“大人這麼說也沒錯,但你有沒有想過,如今的開中法已經名存實亡,跟不上時代了?”

陳華聞言點了點頭:“開中法是建國之初,朝廷為了抵禦草原之敵而設立的鹽法,現在看來卻有弊端!”

所謂開中法就是號召商人將糧食輸送到邊關交給邊軍,然後由邊軍開具憑證到鹽司換取鹽引,商人再拿著鹽引去鹽場換鹽,最後由行商將鹽販運到各大鹽司的行鹽規定地域。

而開中法施行之前,則是灶丁生產鹽賣給國家,商人拿著銀子來買鹽,最後政府透過出售官鹽獲得資金,大部分上繳國庫,小部分用於支付灶丁們的工本和朝廷鹽司部門的行政成本。

這種運營方式,資金的運轉流程大概是這樣的,鹽商~鹽司~朝廷~資金使用部門~灶丁。

而開中法則是鹽商~九邊邊軍~鹽司~朝廷~資金使用部門~灶丁。

中間多加個物資流轉的步驟……赴邊納糧。

聰明人看到這個資金運轉表,大概已經清楚了開中法的弊端。

一是流轉的朝廷部門多了,經手的官員多了,盤剝損耗也就多了,商人增加成本,自然要在灶戶和購買者身上找補回來,這樣一來一去,不僅灶丁們獲得的收益小了,而且百姓們吃鹽的成本也增加了。

那既然這樣,商人就沒事嗎?

也不是,增加了流轉,也就是增加了風險,萬一這些過程中出了點啥問題,瞬間就是傾家蕩產。

那朝廷呢?

朝廷也沒有透過開中法收穫更大的利益,因為商人、灶丁、百姓都沒有得益,造成大家對官鹽的熱情不高,官鹽銷路不好,自然妨害了生產熱情,沒了生產,商人進不到貨,乾脆去販私鹽,就這樣,惡性迴圈產生了,朝廷因此鹽稅日減!

整個開中法裡,真正得益的估計只有各階官員們了。

那開中法難道就一無是處嗎?

也不是,如果靠朝廷運糧輸邊,那也是損耗極大的事情,尤其是從產糧大省湖廣運輸到山西陝西,十停糧食光是損耗就要消耗七成,朝廷也吃不消啊。

徐鶴當時跟謝鯤聊到這時,也是大為吃驚。

但也不得不感嘆,開中法是歷史必然的產物,不能一概否定。

只能說原始的開中法是一種應急狀況是財政補充措施,他的作用是出現意外軍需供給需求時,利用開中法可以使物資“飛挽”而至,而不用徵調徭役、勞民傷財,引起社會巨大真當。

但這畢竟是特殊時候的特殊辦法,當朝廷邊境安寧時,供給便大於需求,朝廷開具的給九邊的鹽引配額自然減少,鹽引配額減少造成商人賺頭少了,鹽戶生產的量也就少了,打仗時灶丁們靠著朝廷配額官鹽還能活下去,如今配額少了,他們只能破產或者選擇生產私鹽。

在這時候,鹽霸們靠著積累開始收集生產工具,用以控制灶丁幫其生產私鹽。

久而久之,就算真的有邊釁,朝廷想要鹽場生產配額都不行了。

“所以,開中法已經到了需要變革,且必須變革的地步了,不然這次兩淮鹽司發生的事情將會細卷全國!”

徐鶴的這番話說得陳華目瞪口呆。

沒錯,他意識到了開中法的弊端,但他沒有像徐鶴一樣分析的鞭辟入裡、條理清晰。

而且,想到最近東南倭亂,朝廷六大鹽司除了個別其他都是沿海。

如果倭亂加上灶丁造反,那自京津到廣府,將會綿延幾千裡的糜爛,到時大魏……

想到這,陳華驚出一聲冷汗。

徐鶴知道陳華已經將他剛剛的話聽進去了,於是趁熱打鐵道:“縣尊大人,徐鶴雖然為徐府奔走,但也不忍天下生靈塗炭!請大人上奏稟明咱們大魏這危如累卵的形勢,這也是學生一點拳拳報國之心,請大人明鑑!”

陳華擦了擦額頭的冷汗,用幾乎顫抖的聲音問道:“為今之計,該當……該當如何是好?”

徐鶴點了點頭,示意他稍安勿躁,然後緩緩道:“學生有兩策應之!”

“一,整飭鹽司吏治!”

“二,改革朝廷鹽法!”